长大后重新回看童话故事,偶尔能从中看到全新的内容。
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《灰姑娘》,小时候会觉得,是王子拯救了灰姑娘,即使他看起来特别不靠谱,只能靠水晶鞋的鞋码分辨自己喜欢的姑娘;
现在越长大越发现,在现实生活中,很少有人能得到拯救,靠别人拯救的人生,也不一定能幸福。
【资料图】
作者给了灰姑娘一个幸福的结局,也许是因为一个人被好好对待之后,就不会忍受自己回到糟糕的生活中去了
今天故事是一位女法医工作时亲历的案件,故事女主角是一个真实版的「灰姑娘」。她常年被丈夫殴打虐待,还被逼迫着成为站街女。
直到她遇上一个「高素质嫖客」。
这个男人会问她饿不饿,还会送她玫瑰花,但这些花束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,永远无法被带回家。
一切截止在男人死去的那一刻。
而这一刻,成了她意识到要把生活变好的契机。
这个故事来自于公众号【天才捕手计划】,他们记录的,都是最真实的职业故事和最带劲的亲身经历。
无论是生死之间的医疗故事、离奇罕见的传奇人生,还是曲折刺激的真实案件,你都能从他们那看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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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 年 8 月,这座城市位于回迁楼的日租房里,一个女人正在擦拭着一具尸体。
尸体是男性,刚刚停止呼吸,皮肤还带有微微温度。
女人将他擦拭得很仔细,她先是去楼下小卖部,买了条新毛巾,然后男人的面部,到四肢,到下身,都留下了不均匀的水痕。
女人打扫的不只是尸体,房间开裂的地板缝里,还有她拖地后留下的水渍。
她最后给男人轻轻盖上了被子。
她报警了。民警们赶到后,第一眼看到墙上贴着几张九十年代的美女画像,还有白白瘦瘦,头发盘起的她。
后来有警察私下议论这女人年纪大了,五十岁了,但还是好看,像一位姓许的女明星。
那具男尸还躺在床上,全身赤裸,体型健壮,也是五十岁的样子,可查看身份后,发现他已经 74 岁了。
屋里没有垃圾和异味,但有点暧昧的氛围,大家知道,这回迁楼里来往的大多是小姐和嫖客。
女人正在给来的每个警察倒水,被问什么就答什么,语气很温柔。
被问到和死者关系时,女人对民警说:「我是出来卖身的,但我和他是爱人。」
三个民警有些傻了。
她还是没有表情,倒好水端过来。我是三位民警之一,负责本案的法医,我扫视床上的尸体,整齐的房间,还有她握住杯子的手指,长且白皙。
「喝杯水吧。」
她递过来水,我注意到,她面对尸体和警察,手指没有一点颤抖。
整个房间摆设简单,只有床和铺盖,以及一个热水壶。
唯独床头摆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精致花瓶,瓶子里插了新鲜的红玫瑰,像是刚刚被带来的。
这是我唯一见过摆放着精致鲜花的命案现场,而她,也是我不长不短的法医生涯中,见过最特别的女人。
-1-
她姓苏,我管她叫苏老太太。
她也是东北城市传说的构成者——「小白鞋」。
这群女人出没在一个小公园附近,清早开始就在这遛弯到夜深。
公园本来是个正经地儿,但由于长期处于监管盲区,情况慢慢变了,这里遍布奇人异士——各种身怀绝技的直播者,还有摆摊卖避孕套和壮阳药的小贩。他们每天吵吵嚷嚷,冲突打架更是常事。
而这群女人就混迹在这个闹市里,普遍年龄偏大,穿着妆容不一,唯一共同点是穿着浅色鞋底的运动鞋。
开始我还不太理解,直到主管治安的老民警告诉我,她们会把卖淫的价格写在鞋底上,两双脚底写了不同的价格——回家,或是路边。按需选择。
小白鞋们有一部分交易是边跳舞,边完成的。
她们会主动约老大爷来跳广场舞,在贴身舞蹈中谈好后,就抬起脚底亮出鞋底——
「单次十块,回屋五十。」
单次是在树林或者墙头解决,摆摊卖壮阳药的小贩们,和林子里的使用过的避孕套便是证明。
而回屋的成本偏高,她们需要带客人去附近租住的房子。
而苏老太与我对这类人的了解完全相反,他们家中常见的烟头酒瓶,甚至毒品的针管在这儿都找不到。
她的床头上摆着玫瑰花,翻开床头柜,是晾着更多束玫瑰的干花。
床头的避孕套和润滑油是不错的牌子,内衣裤也没有像其他小姐「揽客」一样大喇喇挂在房间里。
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卖淫女。
而死者名叫王建君,发型和衣着上档次,也不像是会找这种廉价小姐的客人。
更奇怪的是,为了皮肉生意送小姐红玫瑰,不太划算。但以这群卖淫女赚的微薄辛苦钱,也不像是会给自己买花的人。
本来并不喜欢小姐这类群体的我,此刻陷入了迷茫中,这确实和我印象中的小姐和买春老人不一样。
我继续检查现场等待死者的家属,苏丽抹着眼泪讲当时的情况。
她发现人没气了之后,先把王建君摆成平躺好的姿势,给他擦了好几遍身子之后盖上了自己的被子。
「我想给我老头穿衣服来着,穿不上只能盖被了。」
王建君的儿子这时刚刚赶来,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,冲进屋就把插了玫瑰的漂亮花瓶提起来砸在地上。
「我要告你!」他高声喊着,在屋里走了两圈,再一脚踏上了玫瑰花。
本来一直都很冷静的苏老太太,看着地上的玫瑰花被对方一脚一脚搓烂,突然开始发抖,她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很响亮的抽噎声。
等他们稍微平复了心情,我们一行人开车回到尸检中心。
路上王建君的儿子说,自己的父亲是个退休领导,年轻时当过兵,平时也喜欢运动身体很好。
他一直坚持说自己父亲很健康:「看着我爸就不像有病的样,肯定是那女的图钱害死的。」
他完全不相信最爱干净的父亲会来到这个脏乱差的地方,更别提是死在小姐的身上。
他没注意到的是,在他没进屋乱砸一通之前,这里真的很干净。
-2-
据王建君儿子说,他父亲转业后正赶上下乡,没多久就和自己母亲结了婚。
母亲身体不好,四十几岁就心脏病去世了。
他父亲把儿女养大后就独自住着,一直想找个老伴。
可他拒绝了父亲的想法,明确的说是不会让后妈进老王家的门,告诉父亲有事和孩子们说就好了。
我问为什么不让找,他大致说了两个原因,一是害怕丢人,二是怕找来一个后妈分钱。
他说,自从拒绝父亲找老伴以后,父亲脾气就变得很怪,他和姐姐带着小孩去探望,也只是吃了顿饭后就被赶走。他印象很深,去父亲家里时,没见对方笑过。
他说着又开始生气,气老爷子当时答应的好好的,不找后妈了,结果转身去找小姐。
「为老不尊,想着裤裆那些事。」其它家属嗤笑着这么形容他父亲。
他从副驾驶回过头唾了一下后座的苏老太太,说还奇怪父亲怎么不想着找老伴了。
「原来有个老狐狸精。」
我从镜子里看到苏老太太低下了头。
我想到房间里晒干的一束束红玫瑰,觉得这事情并不是「裤裆里的为老不尊」,或者说并不全是这样。
回到局里,初步尸表检查,死者没有外伤,身体被擦拭后也去除了各种分泌物。
老太太说人是在性行为中突然死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证实。
进一步检验时,我们抽取死者的心血做了化验,并没有发现毒物和酒精。
初步判断是猝死,我把结果告知家属并询问是否申请解剖。
家属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。
「必须解剖!必须知道怎么没的!要是有关系,告死这老太婆!」
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,也不喜欢这样满口都是传统思想,觉得老人就该失掉情感欲望的家属。我让他签了字之后准备申请解剖排期。
这时苏丽拉住了我。
「能不能别解剖?」她低着头小声说。「人走了还是要完完整整的。」
他俩的角色好像对调了。我揉揉头。
这种情况下出了事,都是家属想尽办法要求留全尸。小姐们作为嫌疑人,为了洗脱罪名都嫌解剖结果出的慢,今天反过来了。
「老爷子你们早上一起吃过饭没,他吃了你柜子里的药吗?」我问她。
之前命案现场的柜子里,有治疗高血压的药物,她说是:「给我老头准备的,他岁数大。」
过去的经验告诉我,嫌疑人只有使用隐蔽的杀人手法时才会拦着法医不让尸检。比如在药里下毒。
他们会觉得,「一化验切开就全都露馅了。」
苏老太攥皱了我的衣服下摆,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小声念叨着:「怎么就不能留个全尸了。」
这老太太奇奇怪怪的,而且听她说着,我发现她居然还从日租房拿出了一个枕头,随身带着。
-3-
解剖那天家属来了一大群,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聊家常。
有个稍小的孩子坐久了无聊甚至掏出手机开了局游戏。
苏老太也在场。她抱着双腿蜷坐在花坛的石阶上,靠着那个枕头一言不发,家属们斜着眼睛看她小声议论。
她像是感觉不到一样看着我找出手术服,戴上手套安装刀片。
「娃,姨求你了。」她不知什么时候跟进了屋,又拉着我低头站着。
我没空去思考她的意思,只想着解剖的工具并不是一次性的,她贴的太近,我怕锯面划伤她引起感染,口头劝说无效只能示意助手将她带出去。
门外家属意识到不对,吵着要这个疯婆子滚出去,苏老太直接几步出了门给家属跪下了。
她拉着王建君儿子的手一遍遍说,能不能不解剖了,人死是要留全尸的。
却只换来王家人的恶骂和推搡:「出了结果我就告你去!等着!」
她没回应,重新扎上被扯乱的头发又去石阶上坐着。
我拿着手术刀看着老爷子,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七十岁的老人,看着他的脸,我不知怎么总想起来现场被摔在地上碾碎的玫瑰花。
解剖是必须要做的,但我可以用其他方式让她的爱人体面些,让苏老太没那么难过。
开颅时我又一次动用了自己的彩色小毛巾。
没有使用惯常的方式,我将毛巾盖在他脸上缓慢向下卷着撕下头皮,避免了用手术刀可能捅破头皮划伤面部。
他死亡时间不长,大脑还没开始液化,将脑捧出来切片观察时发现有灰白色的大片梗死灶。
取器官时也没有图省事采用「一刀切」方式,我和助手将器官逐个分离,称重,取样后再尽量放回原处。
一套流程下来多用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。
尸检时在王建君的胸腹腔没有发现骨折和穿孔,器官也没有失血的表现。
他的死因基本明确了,急性脑梗死,也就是俗称的「马上疯」。
这件事死者的高龄和精神激动占很大一部分因素,苏丽,也就是苏老太是没有刑事责任的。而她备的药都是针对王建君身上的老年病。倒是王建君的儿子,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体情况,还觉得父亲很健康。
我正想着怎么和王建君的儿子解释清楚,他就迎了上来。不停和我埋怨着他的父亲。
「亲戚邻居都知道了,我爸找小姐丢了家里的脸。」他没有父亲去世后的悲伤,和我抱怨着「为老不尊」的爸爸,言语上设了不少圈套让我说出「苏丽会被刑拘,退回和你父亲的全部生活开销。」
我想着,你不找来这么多人来,这件事才不会传到亲友那里。
我带着他去签了字,告知一周之后拿尸检结果。
他单手拎着委托书匆忙扫几眼,嫌恶的样子,像极了那几页纸上面也沾了不干净的东西。
送走家属我找到苏丽,她跪在尸检中心供奉的菩萨像前面,不知念叨着什么。
「和你没什么关系」,我安慰她。我让她这两天别乱走,警察可能会联系她。
苏老太站起身差点歪倒在我身上,她不好意思了一下说腿麻了,告诉我,她是在给老人祈福,希望他能投个好胎。
她说我工作时她一直在窗户看着,她能看懂,她说:「娃,你是个好人。」
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,跑到我们的解剖室和负责缝合美容的殡仪馆工作人员说,「把我老头缝好看点。」
我发现,她全程没有提到给自己脱罪。
对比死者家庭的冷漠,我甚至觉得她和王建君两个才是真正的家人。
我带她签了字,时间也不早了,询问要不要开车送她回租住的公寓。
她却拉着我,支支吾吾的,说有事要麻烦我。
正好我也对她与死者的事很好奇,便留下来听她讲。
她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震惊了,那个公寓并不是她的住处,她有自己的家。
她每天是被自己的丈夫骑车送去卖身的。
-4-
苏老太告诉我,丈夫每天会骑着电动车把她送到公园做皮肉生意,晚上再接她回家。
她赚的每一分钱都要上交,每天至少交一百元。
丈夫觉得她躺下就能来钱,不该有任何开销,但哪怕是卖淫的场地,也需要几十元的房屋租金。
「交得少了要挨打,有巡警做不了生意也挨打,天气不好去公园的客人很少,还挨打。」
她说到这,对我笑了一下,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。
「臭婊子,这么清闲你都赚不来钱,还要老子养你们。」这是她丈夫辱骂时的原话。
而丈夫所谓的养家和工作无关,是去讨要市场上摊贩廉价甩卖的食物。
苏老太说,她只要赚够一百块钱,交给丈夫,脸上的巴掌就可以轻一些。
要是交不齐,就挨打呗,丈夫会在把她打倒在地后出门,随便买回点菜叶丢回家。他拿着剩下的钱,去有些名气的啤酒屋——人称穷鬼乐园的地方,买五元一大杯的啤酒和两三元的小凉菜,和酒友们吹牛到深夜。
以我对这群‘酒鬼’的了解,他们极可能在酒后找个站街小姐「泄泄火」。
她这时候,就捡起丈夫买来的廉价菜叶,做好自己和儿子的晚饭吞下去。
她第二天还得早起收拾好自己,坐上丈夫的电动车去招揽客人,就跟去上班一样平常。
她也是在这最近这一年「上班」的时候,认识了死者王建君。
「我那天在公园坐着,就看到有个打扮得好富贵的老爷子,盯着我瞧。能多要点钱。」
她想着主动上去搭讪。
跳了几首曲子之后,两人商定了一起回到她租住的公寓。
「快点完事」,熟门熟路脱了裤子转身坐上床的苏老太没想到,老爷子没像其他嫖客一样直接扑上来。
「他就站着不动,问我,你饿不饿啊?」
没反应过来的她穿好衣服,老爷子拉着她的手,下楼穿过脏乱的棚户区,带她去吃了一顿大餐。
「我第一次和你们年轻人一样喝奶茶吃烤肉。」
说到这里,她情绪一直很平静,却突然掉了眼泪。发现我在看她,又抹了下脸,对我笑。
「我当时想的,还是这个男人有钱,可以宰一笔拿来养家。」
饭后王建君牵着她慢慢走回去,路上她提了要求,将自己「一次 20 元」的价格要到了 100 元,
苏老太说,对方没讨价还价直接就答应了她,之后两人回了出租屋发生关系后,他打开钱包数了一千元。
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,真的」,她再次和我重复。
在她的描述里,那个钱夹子像真皮的,又黑又亮的。
送走王建君后天也晚了。
她回到公园,丈夫开过来一辆电动车。她给了对方一百元,才能上车。
她想了又想手上有 900 块钱了,应该怎么去花。
她告诉我,剩下的钱自己买了一直喜欢却买不起的碎花裙子。每次走过商店她都会盯着橱窗看。
苏丽又笑了,她站起身比划着形容给我看:「这里有朵印花,下摆长得可以转圈。」
「还买了盒雪花膏呢」,她笑得很知足,像个孩子。
本觉得是天上掉财运的她,又在公园里看到了王建君,这次没等她前去搭讪,对方就上前拉住了自己的手,邀请她一起去跳舞。
两人跳到精疲力尽靠着对方笑,之后一起去吃饭逛街,离开前王建君又交给她一千元。
这种情况大概有个五六次,流程固定像是被写好的程序。
王建君没有要她的联系方式,大概是怕被儿子发现,苏丽也不敢主动留下电话,她的丈夫每天会检查手机。
这部手机像是丈夫对上班时苏丽的远程监控。手机里出现除自己之外的联系人,她就会挨打。
两人只能在公园里偶遇,可苏丽的心态有了变化。
她开始期待每天的「工作」,她告诉我,自己甚至会叫醒丈夫,让他早一点送自己来。
他俩见过几次之后,老太太给王建君买了条皮带,准备送他。
「收了他很多钱,不好意思,我要回礼。」
很巧的是,王建君当天也带了束玫瑰送她。
她当时很惊喜很喜欢,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「爱情的花朵」。
王建君发现老太太把枯萎的花放在柜子里晾干了,没有扔掉。后来再见面,带的依然是红玫瑰。他们好像就达成了共识,一个送玫瑰,另一个把花整理起来收好。
苏老太太这边,当王建君不在时,她就只接「在路边做」和陪跳舞的客人。哪怕这些活赚不到什么钱,她也不想带人去日租房里。
因为她发现王建君其实很爱干净。
而我听到这里时,感觉眼前这个老太太,真的完全不像个小姐。
对比起我见到对其它站街女,她不说脏话,谎话,用词准确,就连站姿都很端正。脸上擦的东西也清爽,她也不诉苦,刚刚说到那些糟糕的经历时,大多数时候是笑着的。
甚至她的有些话会让我感觉到,她有一点点天真和浪漫。
我后来了解到,年轻时她家境很好,在父母支持下读到中专还学了外语,在三十多年前,算是知识分子了。
我更加难以理解,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,她过去所在的阶层,本应该嫁给王建君这样的爷们,而不是被丈夫送到日租房里,以情人的身份和王建君相遇。
-5-
苏老太太给我讲了自己的生活。
她结婚将近三十年,婚前,她因为良好的学历和背景,毕业后分配到本地工厂里做高薪技术工种。
那时领导很器重她。
在我的了解里,东北重工业厂的女工本来就不多,这种有核心技术能力的女性更少。
按理来说,她的婚姻对象挑选的范围很宽,她却偏偏被一个错误的人追求上了。
那是她的工友,也就是现在的丈夫,年轻时个子挺拔长得极帅气,并且还是部队的退伍兵。
「我就要了张他穿了军装的照片,藏在家里偷偷看。」苏老太太用这句话,让我明白这男人当时的面貌和气质。
但她父母和这男人见面后,坚决不同意自己的独生女儿嫁过去,说是对方面相不好。
坚持结婚的苏丽气病了自己的父母。她嫁过去后,和自己娘家的关系虽然没断,但也变得非常差。
一直到这里,丈夫都对她还不错。变化是在她父母去世后发生的。
因为两家关系差的原因,父母的遗留的家产,并没有给她这个独生女,而是给了她舅舅。
她成了孤身一人。
没有了家庭支持的她,开始经常受到婆婆的针对,从做活懒惰,到不生孩子全方位的挑她的毛病。
婆婆还教唆自己的儿子「媳妇要多打才能听话。」
她的丈夫信了,完全不顾苏丽赚的比自己多这件事,强迫她怀了孩子。
怀孕后她的岗位已经不再适合,苏丽只能听了丈夫的话,停工请假待在家里做家务。
「那时候我就经常挨打了,可日子还得过下去。」
苏老太太的意思是,父母死后,她就没有退路了。在那个年代,孕妇离婚后要独自过下去,是很艰难的。
苏丽开始对婆婆和丈夫言听计从,为了少挨一顿打,也为了丈夫能多给孩子带一口饭回家。
她说后来赶上工厂整改,丈夫瞒着她大裁员的消息,等她赶回去之后,她的岗位上早已有了顶替者。
领导们觉得她长期请假在家带孩子不工作,工厂「养了闲人」。给了一笔钱之后苏丽下了岗。
家里只有丈夫的一份工资却要养活四口人。
养育孩子的压力越来越大,苏丽的丈夫打她的次数增加,他还动起了歪心思。
她告诉我,有天深夜自己都睡了,之前的工友跑来砸门告诉她,丈夫在工厂的保卫处因为偷材料被抓了。
苏丽赶到时丈夫已经交代了,这不是他的第一次犯案。
看在她也曾经是技术骨干的情分上,厂里答应只要她赔偿就同意和解。
这笔赔偿款几乎用掉了苏丽所有的下岗金。
她说到这里,一直擦着眼睛,我看不出她在哭还是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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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老太太还记得,从保卫处出来后,被丈夫抽了一巴掌,对方骂的是:「丢死人了今天,你这个丧门星。」
她想着离婚,进屋后看到正认真写作业的孩子又不忍心了。
她说,小时候儿子学习成绩很好,她会专门陪着对方学习,毕竟她是家里唯一有文化的。她还会去书店买一大袋子打折的童话书,读给孩子听,哄到睡着。
但她和丈夫工作都丢了以后,她就不再有空给儿子念童话故事了,两人研究要做点什么小买卖。
两人最开始去市里摆摊卖水果。
开始确实赚了点钱,可是没几个月,来他们的摊位以各种名目收钱的人群明显多于其他摊位。
然后赚不到钱了,丈夫又带着她去卖海蜇。
「那还不错」,我附和她,毕竟我们这是内陆城市,卖点海鲜也行。
「我过敏,干时间长了身上会烂」,她的语气里有些无奈。
后来她卖不了海蜇了,丈夫就跟人合伙,她就呆在家里照顾孩子。
可丈夫和他的合伙人,喜欢收摊后去喝两杯,没有经济来源的苏丽不敢管。
丈夫的合伙人喝醉后一直死死盯着她,她说自己很怕。她还记得丈夫有天回来的很晚,喝的醉醺醺的。开口和苏丽说:「明天你也去找个活干吧」,她没想太多就答应了。
第二天早上苏丽坐进了装满海蜇桶的三轮车里,丈夫拉着她来到了一家舞厅门口。
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,捉着车斗哭着拒绝下车。
「就你高贵,贱女人,养活你们都不如养条狗,还能杀了吃肉。」她说现在都记得丈夫是怎么骂她的。
晚上丈夫把苏丽和孩子一起丢出了家门。
「我孩子冷得发抖,抱着我问,妈妈我们去哪住。」
苏丽讲到自己被丈夫打时没有哭,但这时哭了。
隔天清早她回了家,答应丈夫送自己去舞厅上班。
她告诉我自己实在养不活孩子,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受苦。
她当时只对丈夫提了一个要求:「晚上你要来接我,我害怕。」
-7-
孩子后来怎么样了,我问她。
苏老太太突然笑了,她跟我学,孩子最近都是怎么骂她的:「都卖身了还不多卖点。」
她的孩子现在也不找工作,服务员和工厂嫌累,靠苏丽和丈夫赚钱养着。
她说这事也怪自己,孩子念初中时,同学到处传话说他是「小姐的野种」,说他们嫖过他妈妈。
孩子受不了刺激,和说闲话的同学约了群架。
他们打架的地点是学校的侧边,对面就是政府的大院。加上缺失家长的照顾,自家孩子的成绩是里面最差的,被处理开除是必然的事儿。
「我年龄大了,陪跳舞赚钱少了,」苏丽和我说,她陪舞陪唱了将近十年。
丈夫卖的海蜇的价格比超市里价格要高,他们的摊子也没人光顾了。
她的丈夫想了个新主意,让苏丽换个地方赚钱。
这次没怎么动用拳头她就同意了。
赚钱哪有什么贵贱,她已经很累了,懒得反抗了,甚至连想都不再去想。
苏丽说她心疼孩子吃不到好东西,丈夫现在给孩子买个苹果都要想半天。
她每天去的地方从舞厅换成了一家风评很差的公园。
她后来就这么做下去了,时间长了也找到了些门路。
比如怎样才能多要钱,如何躲避巡逻的警察,挑选怎样的客人可以少挨打。
丈夫看她能赚钱,打她的频率也少了很多。
苏丽的原话说:「不下雨,不喝多,有客人,回来让他睡就能不挨揍。」
她跟我说着,又掏出从日租房的枕头。
我说这是干嘛呢,她说万一老公来了,得挨揍。有这东西垫着,不那么疼,还能当心理依靠。
她打开枕头下的小袋子给我看,里面有几十张一百元。
「打算给孩子报个班,二十的人了天天在家可不行。」
她又提到孩子,说儿子都让他爸带坏了,现在也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打她,说她赚的钱太少了。
她突然蹦出一句,大概意思是,哇塞,这孩子一看就是他爸的种。
然后我俩都有笑了,我不明白,我心里难过,却为什么会跟着她笑。
我这几年和这群人的接触里,总觉得她们在某些负面的事情上,有着特殊的幽默感。
苏丽也一样。
她之前就把自己的卖身钱给儿子报了一个学历提升班,但儿子在家里玩游戏一天都没去上过课。
但她依然没有放弃,说这些的时候,她表情语气都好乐观好乐观。
她后来只有提到死者王建君的时候才会哭。
-8-
她又一次与王建君见面时脸上带着自己丈夫打出的伤。
那天她把自己的家庭讲给王建君听。
她讲了自己的丈夫,讲了闲在家里的儿子。解释了身上每一片淤青的来源。
这种日子自己早就过不下去了,可每次试探性的提出离婚就要挨打,事后还要主动去讨一个原谅。
苏老太太觉得自己的家人再过分,那也是一个家。
「虽然他们有时候不做人事,但毕竟是我的亲人啊。」
王建君听了半天没说话,等苏丽平静下来,他对苏老太太说,你猜猜我多少岁了。
「五十?六十?」苏丽怎么也想不到身边健壮的男人已经七十多岁了。
王建君说自己已经 74 岁了,看着挺有力气但感觉身体确实不像以前了。
「孩子他妈死的早,现在儿女都长大了。」王建君说着叹了口气。
「我不一定哪天就走了,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天吧。」
老爷子说到这里就闭口不再谈任何事了,但是他哭了,他很老了,他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。他刚刚说的那句话,不仅说给自己听,或许也是讲给苏老太太的。
他抱了会还在抽泣的苏丽,招呼她出去走走。
苏老太太说,当时听到这句话,觉得她生命里一直模糊的一部分被理顺了。
「我丈夫不如他。」
我听完这些,想到已经挺晚了,就问她:「你刚才说有事要找我是吗?」
她回答:「我想要一点老爷子的骨灰做个纪念。」
这件事我确实没办法答应她:「苏姨,你这要求我实在是满足不了,骨灰就是另一个部门管了。你看想留点头发指甲,或者哪怕你想留内裤袜子我都能给你拿,你这边也体谅体谅我,骨灰这东西我见不到。」
苏老太太也没有强求,她自顾自继续说下去。
她那天讲了很多,有些我还记得,有些我忘了。
大概是,她很谢谢王建君,把她当成一个人去看待。
那都是一些碎片的,甚至彼此没有多少联系的记忆,我将其简单整理过一些:
后来两人见面时,她没提,王建君也没主动塞钱,只是经常问苏丽缺不缺钱花,有什么喜欢的衣服。
他带苏丽去买她喜欢的花裙子,王建君买给她时售货员会羡慕地说:「老公对你真好。」
王建君也是老爷子了,最喜欢的,是拉着她的手在河边散步,给她讲自己年轻的故事。
好多事重复过但苏丽也爱听。
她最喜欢的是在夜市摊位看「自己老头子」打气球。她说老人枪法很准。
「老头子当过兵,我可爱看他端枪的样子了,像个电影明星,好看。」
「摆摊的里有打气球的,老头子打的可准了!我挑了个娃娃,还在家里摆着呢。」
她也从没让对方一味的付出。
她知道对方喜欢干净,把屋里收拾整洁还在夜市上买了瓶香水。
王建君年龄大了有时会头疼,她在药店买了降压药放在自己的柜子里备着。
她穿着碎花裙子和王建君去逛街吃饭,会告诉他:「四舍五入,这条裙子也是你送给我的。」
王建君请她吃饭,她也请人家吃饭。
她说自己是一个小姐,但对王建君,不收钱。
这么久了,她已经忘了年轻时作为知识分子被尊重时的样子。
她说着哭了,流着眼泪给我说:「这大半年像做梦一样。这大半年像做梦一样。这大半年像做梦一样。」
她重复了不止三遍,哭得好伤心。
这次我没有打断她。
不知想到了什么,她的脸色又暗下来,看了看外面说自己该回去了。可能是怕回去晚了挨打吧。
苏老太太告诉我,王建君不知道公园门口电动车的存在,只是每次约会到夜里她就要推脱有事或早睡,送走王建君后换回破旧的衣服,交钱坐上丈夫的电动车回家。
「我当时就像故事书上童话里的灰姑娘一样。」
她说完这句话就匆匆离开。
我后来一直琢磨,老太太确实像灰姑娘,她有糟糕的家庭,但也有「南瓜车」和「王子」。
但是这童话她是从哪看来的呢?
或许是在过去没被辞退时,给儿子讲童话故事,日子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吧。
-9-
一周后家属来取尸检报告,我还想着苏老太太与死者的感情,想着劝劝家属们能赔钱和解的事就尽量别进法院。
进了看守所,苏老太太后半辈子就真的只能做个站街小姐了。
可家属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,也一改之前「告死她」的模样。
王建君的儿子只问:「那天的大姨去哪了?」
大姨?我懵了,这几天消了气就算了怎么还想她了。
王建君的儿子有些不好意思,他告诉我,那天他们看完解剖回去之后,家里的亲戚觉得苏丽很眼熟。
他们翻了家里的相册,找到了一张泛黄起皱的黑白照片,上面姑娘的眉眼像极了年轻三十岁的苏丽。
儿子知道照片上的人是父亲当兵时的文工团战友,也是父亲喜欢过的女孩。
曾经的爱人留下了她的这一张照片。而苏丽长得很像她。
家属和我说,这也可能是王建君当初盯着她看,每次都来找她的原因吧。
开始王建君的儿子只是觉得她们长得像而已,出事后他也去查了一下回迁楼周围的监控。
他发现两人的感情真的很好,拿着玫瑰花的父亲,远比和儿女在一起时要开心。
「我爸牵着她的手从没松开过。」
「那大姨对我爸也好。」王建君的儿子叹口气说,后悔干涉父亲找老伴了。
他承认,有些陪伴儿女给不了的。
「但也真有点伤风败俗了。」
「算了算了,当这事没发生过吧,也给我们家留点面子。」
直到他签了字离开,我都没有听到一句怀念或者伤心的话。
他回去之后会经常想念父亲吗,我并不知道。
-10-
后来的一天我强烈地想记录下这个故事。
我又来到这个公园,里面依然有些遛弯闲聊的老人,摆摊的小贩们也都还在。
我没去想里面有多少是夫妻之外的爱人。只凭着印象寻找苏丽。
找到她我说什么呢?拿出五十元来买一个小时和她聊聊天?
正想着,「娃,这边!」好像是苏丽的声音,她先认出了我,和我打了招呼。
我走过去,她比几个月前状态好了很多。衣服也穿得干净整洁。
她解下脸上防晒的纱巾面对着我,脸上瘦了很多也长了白头发。
可她的表情很开心,问我怎么来这了。「没什么姨,我随便逛逛走到这的。」我回答她,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。
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。她离婚了——就在我们谈完话出来的第二天。
丈夫依然打了她一顿之后,无视了她的想法。这次被赶出家门的她直接报了警。
她给警察看了自己身上叠加的新旧伤痕,很顺利就离婚了。
她说自己想通了。「做这种生意,出了这么大的事,差点被抓的时候老公和儿子都没有来。」
回去之后两人也没有过问。丈夫骂她白交一天房租,儿子盯着手机催促自己去做饭。
解剖那天她告诉丈夫,可能会被打,她很害怕。希望他能一起过去。
换来的是一个巴掌和怒吼:「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!干这不要脸的活还好意思让我平事!」
她的丈夫好像忘记了,当初是自己用拳头和孩子的眼泪逼迫妻子去卖身。
她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意思,卖身钱养两个老爷们,全院子都没有像自己这么贱的。
离婚后的她仍然住在租住的小屋里。「我不卖了。」她陪人跳舞挣干净钱,准备先把下个月房租交上。
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,说实话,直到今天,我也不能断言这个原因到底为何。
她自己说的是:「那天从公安局出来觉得过不下去了。」
或许是那天她的丈夫和儿子,确实让人心寒,也可能是那天她跟我讲完自己的一生,有了完整的感触。
还有个可能性,只是我当时没有说出来——
或许是老爷子临走前那一句话,真的埋进了她的心里:「我不一定哪天就走了,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天吧。」
苏老太太说,自己很怀念两人牵手散步和打气球赢娃娃的日子,但最近越来越少的想起这些了。
她要交上房租以后干日结工,再找个老伴正经过日子。
我问她还想不想「老头子」。
她回答我:「哪能像你们年轻人处对象那不要命的,日子得朝前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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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桶说,她写完这个故事以后,脑海里有一句话——
那是电影《侏罗纪公园》中的一句台词:「生命自会寻找出路。」
她说不出为什么,只是突然想到就感觉对这个故事很合适。
她在听老太太讲故事的时候,看到对方笑着的时候,是远远多于哭泣。
老太太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,如果说人生是一副拼图,她的「拼图」起初很美,只是当一块不合适的婚姻碎片拼进来以后,整副拼图都变得残破,甚至不堪。
但她仍然尽力拼好了最后一部分。
她有那个契机和勇气,去拆出坏的,拼上好的。
并且她在这个过程中,帮本来没有机会的王建君,也留下了最珍贵的回忆。
希望看到这个故事的朋友,都尽力拼好自己的那副「拼图」,无论剩下的时间,无视一些可以克服的困难。
「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天。」
比如有一个为孩子跳楼的妈妈,她说自杀是她能力范围内,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;
她还讲述过自己见过最美的受害者,凶手在下刀时故意避开了脸。
今晚,女法医林红桶会在【天才捕手计划】更新一篇全新的内容:
她要讲述法医职业生涯中最害怕的瞬间,她说自己铲过柏油路上融化的尸块,也去草丛找过眼珠子,但经历这个瞬间时,她还是忍不住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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